雾霭弥漫,影无处跻身。晨曦的皓光被削了灿亮,潦草地稀碎在浮尘里。整个街区泛着诡谲的橙红,横冲直撞的漫反射让亚瑟不得不半眯起眼。
亚瑟每个月都得不情不愿地往工人那跑一趟,发表两句鼓起劲加油干的套辞。那帮贱胚倒是好哄,这乌烟瘴气却委实难熬。熏臭无孔不入,粘稠的近乎有形,淤着硫磺、人粪、和数不清破铜烂铁里咕嘟着残羹霉物炖合成食块的腐味,渗浸他的西装,蛰伏着侵染他一尘不染的宅邸。土路零星嵌着卵石补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让泥点溅了下摆。但若一路乘马车,就会错过些消遣了。
一老妇蹒跚踽行,形容枯槁,像只干瘪软烂的老南瓜被昏晦路灯腌黄,与他擦肩时惶惶低头,唯恐冲撞了他的目光。太近了,他呛得作呕。穷人怎么都这个味?同源之酿,在贱躯间此起彼伏。他鉴酒一绝,却嗅不透这团扑面浊气,似乎陈腐辛料两把,佐以馊汗三捧,再添一引病恹恹的腥甜。
人皮囊相仿,论其实却有主次之分,帅卒之别,走兽行畜与大写的人,不可同日而语。一断腿缺指、蓬头垢面的求乞者倚墙根而嗟,牙齿零落得鼻歪眼斜,像正嚼秸秆的牛。这家伙本该编入工作队伍,但实在残次的过头。下城混沌得自顾不暇,叫几个牛鬼蛇蝗溜了空子也是意料之中。也许我该亲手整治。亚瑟摸了摸口袋里的皮质物,斜睨那乞丐,两浑黯淡无神的珠子深陷千沟万壑的眼窝中,只巴望着啃噬残渣啐屑,便罢了。不值当。朽木烂泥。那双湿泞的滞目黏着他抽出衣袋的空手。亚瑟作势踹他,他就钝愣愣地歪倒;亚瑟讥笑,又抬脚,他就蜷曲起来叽叽咕咕地呜咽。亚瑟放过了那坨畸形的瘤,他的牛津皮鞋已沾了够多秽物。
寥寥几分钟的下城瘴气已灼得他喉咙疼,但咳嗽只会火上浇油。
一个小男孩撞了他一下。亚瑟感到后兜一轻,微笑。自作自受。他好整以暇地回头,目送男孩跑窜的方向,指尖轻叩腿侧三下,男孩当即跌倒,嚎叫着弓曲蠕扭,好像空做废功有镇痛奇效似的。
机关钱包货真价实,谱了一曲痛不欲生的珍馐乐舞教人回味无穷。亚瑟有幸抢了首批限量,这滋味,啧,定要羡煞旁人。
他屈尊俯视,那男孩把自己扑腾得血污狼藉,像只被捕兽器钳了腿的狗一样狂吠不止。
近旁穴窟里闻声钻出一女人,见儿子血肉模糊的右掌中半没着森森黑荆丛生的皮夹,瞠目惊骇。
亚瑟清清嗓子,女人忙回身作低眉顺眼状,竭力屏蔽男孩振聋发聩的哀嚎。算她有眼力见儿。铜子既养出这等鼠窃狗盗之辈,巡警惩戒不利,只有由他代劳。
“先生,”女人垂着眼,“我儿怎么着您啦?”
“显而易见,他行窃未遂,许不是初犯了吧?“
她死盯着自己鞋尖,“没……就…家里困难…”
“我看着像有闲情逸致听你倒苦水?”
她面色愈发黯颓。
“无妨,所幸他碰上的是我,当吃一堑长一智。”
“是……”她如鲠在喉。
火候未到。他嗅到她遮羞布下半缕尊严苟延残喘,离万念俱灰尚欠一烹。“那还不道歉?寻常贵族早教他人头落地,也是理所应当。”
“……是,是,真是对不起,我深表歉意……”母子相连的刺痛锥骨剜心,但她不敢失礼。
褐色手套挑起她下颌,迫使她抬眼供他端详。泪胀的脸蛋上挂着下城姑娘惯有的郁丧,憔悴黯然中沁着一味任人鱼肉的涩甘,让亚瑟欲罢不能。绝非淑女,却别有风味。
男孩哭声不止,屡屡挣不脱倒刺。
她浑身战栗,“对不起,先生,真…真对不起…用不用我把…那个…还给先生?”
“嗯?”他用了点风流倜傥的调子,“那不过是个样版,让令嗣一碰,喏,肮脏了,怎还要得。”
“是,先生……”她终于偷了一瞥,只见男孩涕血横流凄凄啜泣。
“不过,”亚瑟从内袋中掏出两枚五十德纳里支票,“我今大发慈悲。拿这些去治能保他不残,日后以勤补拙仍可工作。”他语调轻柔,顿了顿道,“留下疤警以自戒。“
她惨白如纸,“多谢先生恩惠。”
猎物到手,他凑近耳语,“那你肯定有法子好好谢我,嗯?”
她溃然颔首,默许。一捻沾露红芳,新碾萃取汁液最甘。他虽当下兴致大起,但巡视事不宜迟。“好,那我晚些来。先去料理你儿子吧,他吵得我头疼。”说罢潇洒转身离去。
今天定是吉日。要不是这不敢恭维的气味,亚瑟乐意多来几趟下城。他们怎么受得了屈居濯淖?真君子,他想,宁忍饥而死,绝不卑躬屈膝的匍匐。奈何英雄出场总有跳梁丑角铺垫佐衬。
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哐铛。亚瑟忽感滚浆迸涌,如坠冰窟,尘埃窒肺。
万籁俱寂,四面都是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