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砺拎着把铁铲,铲面陈灰叠旧土,新添了抹殷红滴滴答答,像只赤厉鬼。方才纯是血气上涌,凌虐孩童他见不得,一铲招呼了位‘主子’。给他厂里做牛做马二十年,打了照面这主多半也不认得他。他瞧着那身考究西装里裹着的人面兽满地打滚蠕动,抽抽得一头一脸的土,掂量:袭击‘上等人’是死罪,杀害‘上等人’,也还是死罪。于是,他耸耸肩,哐哧补了一铲子。
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石砺转头就见那母子俩直不愣登盯着他,眼神兴许感激涕零了一秒,然后女人一把捞起受伤的小孩跑了。怨不得她,这场面眼瞅着要难看起来,条子出了名的闭目塞听,横竖下城人胎里罪。
他倒也能跑,跑就挨抓,一寸寸把这片掀个底朝天也揪出他来,到时非得连累那俩。前手救出虎口,后脚蹬入狼窝,那他还算个屁的好汉。他的手发着抖。他没那些上得台面的侠肝义胆,纯是出口恶气,半辈子被搓圆捏扁的恶气。但这灰铲子进去红铲子出来,索性赖充回好汉。
石砺爬上筒子楼的窄梯,楼道里几坨人屎,他踹开几个垃圾袋,回自己那。里头没厕所,就一床,一灶子,几个酒瓶,和一墙霉垢。他抓了几听‘提个儿’,拎回尸体跟前,一屁股坐下,点了根烟,开喝。搁他这样的铜子儿在大街上给捅死了,条子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耗子咬老鼠,咬死了算,但今儿这桩子事捅上去,舌头能舔着不少油水,估摸着这厢脑袋还没着地呢那厢已经电话铃大作。
快来了。他身上酥酥麻麻的,呼吸也慢下来。他睨着明明灭灭的烟头,久违的觉着,像个人了。他能再狗苟个二十年,但这样,他站着死,像个人。
不出一个钟头,条子蜂拥而至,包围了他。瓶也空了。
“瞧见怎么回事了没?”一制服笔挺的八字胡问他,谅谁也没胆儿弄死一老金还大马金刀的往边儿上坐。
石砺故意大着舌头,“一清二楚,千真万确,警官!这操蛋玩意虐童来着,可他娘变态了!”
“谁管个下流崽子死活,我问你‘这人’怎么了?”指着血次呼啦的蓝西装上藕断丝连的脑袋,好像石砺睁眼瞎似的。
“这个嘛,警官,他一个不留神,一头撞俺铲子上了!俺瞅他跟那拧巴来扭巴去怪不得劲的,就寻思着,发发善心,给他个爽快!”石砺笑嘻嘻的说。
八字胡一点头,一个小警员扬起警棍,黑暗便裹挟了他。
闹哄哄的牢房地上,石砺悠悠转醒,环顾四周—都是同他一样的下城人,有几个还死要面子的端着势。他脑壳儿疼的要命,他抬手摸了摸,被警棍砸了个肿包。按说他没拒捕,但挨两下子也不稀奇。等着罢。他支起身倚上墙,手伸进口袋,摸了个空。烟叫条子扒走了,混犊子。酒正下头,宿醉的劲儿上来了。
“听说你宰了个老金。” 一竹竿儿样的年轻人问他,不像干体力活的,约莫是个小偷。
“嗯哼,是呗。” 石砺答,“膛子里头倒和寻常人儿一个德行,软了吧唧!” 敞了肚肠儿的殍鬼他见过不少,也那样。
这下一号子的脸全扭过来看他了,“怎回事儿?”
“这家伙,” 石砺指关节攥的咔咔响,“给一小孩手剐了,不晓得啥缘故,小孩嚎得满地打滚,他还跟那撩骚那娘。”
“这帮膏粱都他妈横着走。”一个说。
“恨不得谁来都给宰了。” 另一个说。
石砺靠着墙挺直腰板,胸膛鼓胀起来了,“小子们,藏烟没?”
“给,大哥。” 竹竿男掏出根皱巴巴的香烟给他点上。这待遇,可惜没得半日消受喽。
小伙子们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卯着股揭竿而起的劲儿。彼寡我众,兴许这里头能有蹲出头的,也敲他一两颗脑袋回来。
又过了一会儿,来传他去见律师了,是个冒着尼古丁和勾兑酒味的愣头青,脖子上耷拉着根污糟的领带。公家配的辩护,真当物美价廉。
“渍先生?”
“泽,石砺·泽。”
“行吧。我是你涉嫌谋杀亚瑟·C·斯沃德礼一案中的委托代理人。”
“不是来开乱穿马路罚单的呀?” 石砺说。
“呃,我拿错文件了?稍等……” 律师打开皮箱,喷涌而出的卷宗得到了一视同仁的漠视。
“行了别费劲了,我八成是杀了个叫这名的。” 虽然他也不缺乱穿马路的罚单。
“很好。但请你表现的谦恭些,想想法官会怎么想!这事很严肃,别漫不经心的,给我添乱。”
说得好像真有转圈的余地似的。辩护的过场费从蛇鼠窝里掏出来,本来也不是请他们来胜诉的——倘或真有一个半个不留神打赢了,回头指不定还得递份情真意切的检讨书。一班子银样蜡枪头,赶巧石砺是真有罪,给他们平白撞了笔公道。
石砺抻了抻脖筋,“饶过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吧,有屁快放。”
小律师挥汗如雨,“很好,你要明白,庭审时,你得好好阐释你贫贱的出身和卑微的处境是如何把你推上了错误的道路,导致你犯下丧尽天良的罪行,向我们公正严明的法律致以崇高的敬意,为破坏井然有序的社会表达由衷的悔恨,争取从轻发落,没准能判个利索的死刑,终身苦役也不一定呢。”
“行行行,大人,您说了算。”
“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 他掏出块脏手帕揩了揩眉毛,又说,“你走运了,他们给你特批了优先审理,今天下午就开庭。别忘了我跟你说的,我眼下得去会见下一位客户了。”
客户个屁。石砺想。方才那把煽风点火把自己扇进了个单间,他枕着殆尽的酒意睡了。
再被喊醒,刮了胡子,塞进了一身箍得胳膊一抬就要崩裂的西装,提到三个法官跟前,戏幕起——他们要真需要三副嘴皮来拼出一句‘有罪’,他就送他们一场掉下巴的表演。
控方正滔滔不绝的赘述亚瑟·斯沃德礼爵士是一位多么乐善好施的绅士多么体贴顾家的好男人,英年早逝的多么令人扼腕叹息,遗孤多么年幼就要扛起继承家业的重担,下城的百姓失去一位如此光明磊落公正廉洁的领袖是多么不幸。石砺听不下去了,恍如那阴魂不散的王八蛋在克利俄斯厂唾沫横飞的鬼话连篇,全不顾底下急着赶额度的工人们正如坐针毡。这帮鼻孔朝天的膏粱,自说自话的功夫真是了得。那寡妇正抹眼泪,没摸出个洋葱切真难为她了。
轮到辩方。“尊敬的先生们,你们面前的这位石砺·渍,人如其名,玷污了帝国日月可鉴的光辉。这淖泥中蛮生的野草也曾任劳任怨的贡献微薄之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他的罪证如他高突的眉骨一般昭然若揭。” 他欲抑先扬的一停顿,拿汗浸的手帕抹了抹汗涔涔的脑门,接着,“但我相信他通过努力尚能改过自新。他现在一定已经为犯下无妄之祸悔青了肠子。极有可能,他在作案时因过量饮用‘提格尔’神智不清,警官发现他时,他正四仰八叉的在尸体旁酩酊大醉,不正是精神错乱的表现吗?尊贵的法官们,请给他一次机会,将尚且强健的体魄投入艰苦的劳动中反省他的罪孽,若不成,便恩准他痛快一死,权当放倒一只长年忠于职守一朝害了狂犬病的老狗。”
判决有罪,众望所归,至于判什么刑,他有一辩之机。且见识一条好狗怎么吠罢。
“首先,是石砺·泽,不他妈叫渍。次了,老子宰个道貌岸然的混蛋,可一点没觉着有错儿,你儿也莫惺惺作态,那孙子的底细诸位可比我晓得清。我觉着我干得漂亮,个杀千刀的,我只恨没能醒了酒,杀人诛心!”
人群骚动着半真半假的义愤,法槌敲的邦邦响,假发上的白粉震掉了几撮。
中间的法官喝令肃静,“既然你死不悔改,本庭宣判,拍卖你的人猎契,收益归受害者悲痛欲绝的遗孀所有。”
“那这位‘悲痛欲绝的遗孀’还不得谢我两次。” 石砺笑嘻嘻的说。
“庭吏!” 另一法官吼道,庭吏一杖下来,他却没晕,只微微刺痛,软手腕的娘炮。他索性佯装阖了眼软倒了去。
“可怜虫。” 抬他的一个说。
“可不是,真有种,还没见过庭上乱成这样。” 另一个说。
“可惜死不长了,不然乐得同他喝两盅。” 第一个说。这是喊了谁来抬他,扫地的?想来这窝绣花枕头也脏不了自己的贵手。
石砺早知道大放厥词的下场。他要是奴颜婢膝的跑好这场龙套,没准能遥遥望见哪个鸟不拉屎的小行星上挖矿的终身苦役向他招手,再退而求其次安然送命于一架断头台的快铡刀。他不稀得颠颠的遂了他们的愿。
这命就促销给了哪个纨绔。他们拿终身役吊着贪生怕死之流吮痈舐痔摇尾乞怜,阿谀得最卖力的却十有八九囫囵个摆上了余兴节目单。
人猎石砺从小就看,上来一通屁滚尿流的乱蹿,紧跟一阵涕泗横流的哀求,由一顶炸飞的天灵盖收场,时不时穿插几枚“连带”伤亡的铜子儿。一出杀鸡儆猴下来,威慑得铜脑袋又矮下去几茬。看见面门儿上瞄着靶的,死命跑就是了。
马车颠了一路停下,劈头盖脸一盆水浇来,该醒了。念了人猎规则给他,虽然人尽皆知。“罪犯同意条款后,倒计时启。追捕开始前,你有三十分钟时间能且仅能逃跑或躲藏,暴力抵抗则连坐亲属。不得寻求他人援助。若任何人以包括但不限于如下方式提供援助,包庇、代打、妨碍猎人,则诛杀免责。” 所谓连带伤亡就是这么来的。“烙下此印,契约既成。”
“诶呀,”石砺说,“这么一边倒的规矩俺可不认,您再琢磨琢磨?”
警官叹了口气,招来一手持红烙铁的汉子,直接把他摁倒,程式都懒得走了。那烙印是帝国国徽,当中一圆,蜂巢环绕,渐远渐小,晕成外圈。戳脑门上无异于活靶。石砺没有挣扎,火红的烙铁灼上眉心,他咬着腮帮子,强忍着泪,没有叫出声。倒算领略了炙子烤肉的滋味。视线模糊了。他可没哭,鳖孙还不配老子的男儿泪。
手铐解开了。“三十分钟,祝你好运,伙计。”
他小时候也和玩伴捉迷藏,对这片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了如指掌。但连小屁孩假模假式的追捕都没让漏网之鱼逃出生天,更何况荷枪实弹的猎。尤其是义猎。靶头过处鸟兽俱散。他见了太多次,逃不过的。拉人垫背不地道。举起铁锹时他就想好了,要站着死。身子要发抖,被他制住。
剁头鸡才疯跑一气,过街鼠才往下水道钻,缩头龟才劫马车跑,他是人,他上酒吧去。
酒客一见他的靶头果然四散奔逃。酒保是一四十上下的赤面壮汉,一杯子拍在台面上,“滚!这不招待煞鬼,尤其是翘了辫子还能招枪子儿的!”
石砺木着脸,“猎犬还半个钟头才放。临走前灌两杯,嘬口烟,行个好罢。”
“那老金你杀的?伤小孩那个?”
“可不就是我,‘现世报’眨眼就到。“
“小孩跟我侄子挺像,脑瓜灵光,手脚不大干净。说实在有你这样的出头我挺庆幸。但你晓得,帮你我也得挨枪子儿。这么着吧,我呢,落荒而逃之前,吧台上撂了瓶酒,你呢,半小时内喝完滚蛋。这总怪不到我头上了吧。”
“随口一说,乌碧娜不错。”石砺见几个阔佬点过。
“您咋不连我这条老腿也卸了去?” 酒保叹了口气,“行吧,我正要给这瓶掸掸尘呢——溜之大吉之前,我是说。” 酒保从顶层拿下那瓶红酒,装模作样的掸了掸。
“香烟?”
“成,这包看着也落灰了。” 酒保往台子上丢了一包烟一个火机,也不装样子了,施施然告辞。
石砺拔了木塞直对瓶吹。红酒比‘提个儿’滑顺,但不够带劲,又酸又涩,半点不甜,还咂摸出点鲜味。琼浆酿醇须几世,蜉蝣朝生夕已死。他塞回木塞,弯腰抓了瓶老‘提个儿’,点上烟,留声机里漾出What a Wonderful World。独坐在狼藉的空酒吧,石砺低笑出声。
这么上路,不赖。
没有表,估摸着时候要到了,他便起身离开。善有善报,别脏了人家的店。
也不知哪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孬种上杆子来猎个打包捆好了端到脸前的猎物。您可快着点吧。拿义猎契的净是肠肥脑满的家猫,把猎物扒拉来拂拢去的折腾个没完。
石砺拎着堪堪见底的酒瓶上街,又点了根烟。最后一支了,他恍然。
那伙人来得大张旗鼓,身着花枝招展的蛛丝甲,手提花里胡哨的长短枪,惹眼的很。一见猎物大剌剌杵在马路当间还挺失望。石砺暗嗤,您粉墨登场,我偏换一出唱。
“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打头的嚷道。
“老子双目健全。” 石砺仰头一饮而尽,酒瓶一摔,“买我命的花架子,别磨叽了!”
怒意爬上那人脸颊,一枪托让石砺吃痛的跪下,“你是蠢得逃跑都不会了?求我两句总会吧?要不要祈祷我发发慈悲?” 又恢复了气定神闲。
石砺滞了一秒,直视黑洞洞的枪口,“好啊,” 他啐了口血沫,“我求你老母把你个杂种塞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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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德瑞安的猎枪将猎物信口雌黄的洞孔化为乌有。本欲细品,奈何这个实在味同嚼蜡。
“义猎的通病,” 他宣布,“净是歪瓜裂枣,没一个有血性的,跟放倒条疯狗似的。” 嫌恶的揩去溅上面颊的血点。“真掉价,不过好歹是惩恶扬善,为社会除暴安良了。“
契猎池里扑通的倒生龙活虎,可惜他没那个耐性等上十天半个月,只玩过几次。义猎总归是慈善公益,钱也正正当当捐给法院和受害者亲眷了,没让个酒鬼和他的鸡白嫖了去。
威德瑞安为自己的古道热肠大受感动。狩的索然无味,不妨一击毙命的畅快淋漓。他瞪着脚下那副支离褴褛的无头尸,突然就想踹它,于是抬脚踹它。那玩意不痛不痒的挨了。他又踹它,鞋跟碾进腰窝里,肋骨咯嘣咯嘣的断了。他还是踹,再踹,踹得它前仰后合手舞足蹈,也还是踹。一下子,脚陷到胸前的豁口里去了,他连忙拔出来,可别让血渗进皮靴里。渣滓,竟真杀了个上族,虽然只是个斯沃德礼。
他旋身回驾,往中城秘巢去,他的小铜雀可比家里那位会疼人。如此侠义当得一枕酥胸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