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砺拎着把铁铲,铲面陈灰叠旧土,新添了抹殷红滴滴答答,像只赤厉鬼。方才纯是血气上涌,凌虐孩童他见不得,一铲招呼了位‘主子’。给他厂里做牛做马二十年,打了照面这主多半也不认得他。他瞧着那身考究西装里裹着的人面兽满地打滚蠕动,抽抽得一头一脸的土,掂量:袭击‘上等人’是死罪,杀害‘上等人’,也还是死罪。于是,他耸耸肩,哐哧补了一铲子。
Author: uncertifiablelyinhuman
亚瑟1
雾霭弥漫,影无处跻身。晨曦的皓光被削了灿亮,潦草地稀碎在浮尘里。整个街区泛着诡谲的橙红,横冲直撞的漫反射让亚瑟不得不半眯起眼。 亚瑟每个月都得不情不愿地往工人那跑一趟,发表两句鼓起劲加油干的套辞。那帮贱胚倒是好哄,这乌烟瘴气却委实难熬。熏臭无孔不入,粘稠的近乎有形,淤着硫磺、人粪、和数不清破铜烂铁里咕嘟着残羹霉物炖合成食块的腐味,渗浸他的西装,蛰伏着侵染他一尘不染的宅邸。土路零星嵌着卵石补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让泥点溅了下摆。但若一路乘马车,就会错过些消遣了。 一老妇蹒跚踽行,形容枯槁,像只干瘪软烂的老南瓜被昏晦路灯腌黄,与他擦肩时惶惶低头,唯恐冲撞了他的目光。太近了,他呛得作呕。穷人怎么都这个味?同源之酿,在贱躯间此起彼伏。他鉴酒一绝,却嗅不透这团扑面浊气,似乎陈腐辛料两把,佐以馊汗三捧,再添一引病恹恹的腥甜。 人皮囊相仿,论其实却有主次之分,帅卒之别,走兽行畜与大写的人,不可同日而语。一断腿缺指、蓬头垢面的求乞者倚墙根而嗟,牙齿零落得鼻歪眼斜,像正嚼秸秆的牛。这家伙本该编入工作队伍,但实在残次的过头。下城混沌得自顾不暇,叫几个牛鬼蛇蝗溜了空子也是意料之中。也许我该亲手整治。亚瑟摸了摸口袋里的皮质物,斜睨那乞丐,两浑黯淡无神的珠子深陷千沟万壑的眼窝中,只巴望着啃噬残渣啐屑,便罢了。不值当。朽木烂泥。那双湿泞的滞目黏着他抽出衣袋的空手。亚瑟作势踹他,他就钝愣愣地歪倒;亚瑟讥笑,又抬脚,他就蜷曲起来叽叽咕咕地呜咽。亚瑟放过了那坨畸形的瘤,他的牛津皮鞋已沾了够多秽物。 寥寥几分钟的下城瘴气已灼得他喉咙疼,但咳嗽只会火上浇油。 一个小男孩撞了他一下。亚瑟感到后兜一轻,微笑。自作自受。他好整以暇地回头,目送男孩跑窜的方向,指尖轻叩腿侧三下,男孩当即跌倒,嚎叫着弓曲蠕扭,好像空做废功有镇痛奇效似的。 机关钱包货真价实,谱了一曲痛不欲生的珍馐乐舞教人回味无穷。亚瑟有幸抢了首批限量,这滋味,啧,定要羡煞旁人。 他屈尊俯视,那男孩把自己扑腾得血污狼藉,像只被捕兽器钳了腿的狗一样狂吠不止。 近旁穴窟里闻声钻出一女人,见儿子血肉模糊的右掌中半没着森森黑荆丛生的皮夹,瞠目惊骇。 亚瑟清清嗓子,女人忙回身作低眉顺眼状,竭力屏蔽男孩振聋发聩的哀嚎。算她有眼力见儿。铜子既养出这等鼠窃狗盗之辈,巡警惩戒不利,只有由他代劳。 “先生,”女人垂着眼,“我儿怎么着您啦?” “显而易见,他行窃未遂,许不是初犯了吧?“ 她死盯着自己鞋尖,“没……就…家里困难…” “我看着像有闲情逸致听你倒苦水?” 她面色愈发黯颓。 “无妨,所幸他碰上的是我,当吃一堑长一智。” “是……”她如鲠在喉。 火候未到。他嗅到她遮羞布下半缕尊严苟延残喘,离万念俱灰尚欠一烹。“那还不道歉?寻常贵族早教他人头落地,也是理所应当。” “……是,是,真是对不起,我深表歉意……”母子相连的刺痛锥骨剜心,但她不敢失礼。 褐色手套挑起她下颌,迫使她抬眼供他端详。泪胀的脸蛋上挂着下城姑娘惯有的郁丧,憔悴黯然中沁着一味任人鱼肉的涩甘,让亚瑟欲罢不能。绝非淑女,却别有风味。 男孩哭声不止,屡屡挣不脱倒刺。 她浑身战栗,“对不起,先生,真…真对不起…用不用我把…那个…还给先生?” “嗯?”他用了点风流倜傥的调子,“那不过是个样版,让令嗣一碰,喏,肮脏了,怎还要得。” “是,先生……”她终于偷了一瞥,只见男孩涕血横流凄凄啜泣。 “不过,”亚瑟从内袋中掏出两枚五十德纳里支票,“我今大发慈悲。拿这些去治能保他不残,日后以勤补拙仍可工作。”他语调轻柔,顿了顿道,“留下疤警以自戒。“ 她惨白如纸,“多谢先生恩惠。” 猎物到手,他凑近耳语,“那你肯定有法子好好谢我,嗯?” 她溃然颔首,默许。一捻沾露红芳,新碾萃取汁液最甘。他虽当下兴致大起,但巡视事不宜迟。“好,那我晚些来。先去料理你儿子吧,他吵得我头疼。”说罢潇洒转身离去。 今天定是吉日。要不是这不敢恭维的气味,亚瑟乐意多来几趟下城。他们怎么受得了屈居濯淖?真君子,他想,宁忍饥而死,绝不卑躬屈膝的匍匐。奈何英雄出场总有跳梁丑角铺垫佐衬。 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哐铛。亚瑟忽感滚浆迸涌,如坠冰窟,尘埃窒肺。 万籁俱寂,四面都是灰土。
Ω
空气寒凛清冽。 即使身在半空,风里仍残一缕似有若无的泥炭味。 他俯瞰他的故土,今已荒芜。 方圆千里,再无异乡之魂。 众魂皆归他属。 伊琳发起抖来,将披肩裹得更紧些。 伊琳不喜寒冷。颤抖着。挣扎着。像兽。像钟。他知她如知众生,如知机器最细枝末节的运行。她挨冻以伴君,伴君以献殷勤,献殷勤以谋私利。如此,这姿态就空洞了。这位可不是卢克蕾西亚。 他不需那惺惺作态,只要顺服,而她从未也不可能不顺服。钟。 “亲爱的,”他说,往语气里添了一尾温和的余音,“你冻僵了。进去吧。我就来。” 少有人沐寒。寒至洁,不朽,顺噬骨之势磨砺了神智,任何琼浆玉露吞云吐雾的兴奋剂皆望其项背。药物带来的片刻清明终腐化,而冰寒的馈赠予那存在、然冷眼旁观着自身存在者。 当下,巨链无波无折,如盘踞石漠的利维坦蜿蜒而上、腾云驾雾,连接着他脚下氦六方格筑的浮岛。 或以为圆是完美的,是也不是。个圆近乎完美,却能被另一圆毁于一旦。圆与圆不可共存,唯孤圆得以完满。于是蜂群只获准筑六棱的巢。 严丝合缝,层叠林立。士农工商妻儿子女曾重孙代前赴后继、庸庸碌碌,层迭出的不过一盏工整的蜂巢。 寒意通体蔓延。 众生终归尘土,而他将恒常。 他披着风的呼啸回到齿轮之间。机械脑总是去了伪饰更好些。算法再繁复,输出再精密,也难掩机械的僵躯。旧时的电脑实在不雅,时人亦复虚伪。 复杂的机械仍循规蹈矩。选择的前提是破解机理本身,否则便仍沦为刺激-反应的堆砌,齿轮倾轧齿轮。 而他岿然自动。 他是圆。 他是帝。